走出梨泰院

前面的人倒了，倒了一排，倒了兩排，都倒了。

徐青和朋友被夾在人群中間，無法動彈，難以呼吸。被壓倒之前，她倆還挽著手，壓倒后中間插進(jìn)來了一人。

徐青個子高，有1米75，身后數(shù)不清多少人壓著，她仍在盡力伸著脖子呼吸。右邊個子矮的女生，大約1米5，徐青眼睜睜看著她咽氣。

據(jù)韓國官方通報，10月29日韓國首爾梨泰院地區(qū)的踩踏事故已導(dǎo)致154人死亡，另有超過100人不同程度受傷。

發(fā)生事故的小巷大約長40米，寬4米，通常情況下只可容納6名成年人并排通行，但據(jù)韓國警方統(tǒng)計，事發(fā)當(dāng)日有超過十萬人來梨泰院地區(qū)聚會。

事故發(fā)生時當(dāng)?shù)貢r間大約晚10點10分，晚10點15分韓國消防部門首次接到報警。救援人員到達(dá)后，試圖從前方把壓在下面的人抱出去，卻無法實現(xiàn)。晚11點多，壓在徐青身后的人群開始松動，從最后面一點一點被撤離出去。

梨泰院自1997年就是首爾最早的觀光特區(qū)，有大量外國人居住，被稱為韓國的“萬國城”，是韓國年輕人慶祝萬圣節(jié)的熱門地點。今年也是韓國解除新冠疫情限制和保持社交距離措施后的首次萬圣節(jié)活動。

我們采訪了三位華人，他們從不同的地方出發(fā)，不同的時刻抵達(dá)，以不同的速率穿越了擁堵的街區(qū)，有的人提前離開，有的人被壓在人群之下。

10月30日凌晨，在韓國首爾市龍山區(qū)梨泰院洞一帶，救護(hù)人員在現(xiàn)場工作。圖片來源：新華社

“我當(dāng)時就想著活”

講述人：徐青

我現(xiàn)在唯一想說的就是：我活下來了。

回想起昨夜發(fā)生的情況，依然覺得難以呼吸。當(dāng)時狀況慘烈到超乎想象，感覺幾百斤石頭壓著自己。因為我個子高，有1米75，所以還能盡力伸著脖子呼吸，右邊個子矮的女生可能1米5，我看著她咽氣，5分鐘就窒息了，就在我旁邊，我眼睜睜看著，因為我脖子都動不了，右后邊的外國男生還吐血在我身上。

我在韓國時間10月29日晚上9點30分到達(dá)梨泰院地鐵站，剛出地鐵就已經(jīng)很多人了，我和朋友買了冰淇淋走過去，10多分鐘后走到那條街，梨泰院周六周日人就多，我們就純粹是去看一看體驗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后的人群就一直推著我，把我們推到了最前面那個三岔路口，而且剛好是在下坡的位置。

人實在太多了，我就想順著那個路口下去，右拐是梨泰院地鐵1號口，快走3分鐘能到。我倆想回家了，不玩了。

沒想到剛走到一半就發(fā)生事故。

小巷子大概4米寬的樣子，很窄。剛走到一半就被卡住了，沒辦法動。突然之間，前面的人倒了，倒了一排，倒了兩排，都倒了，我和我朋友被夾在中間，一點兒也動不了，被擠得不行，一點空隙都沒有，呼吸不暢，我既沒有碰到墻也沒有站到地上，完全是被人擠著的。

被壓倒的時候，我倆還挽著手，但是壓倒后就有人擠到了我們中間，把我倆隔開了。我朋友在中間的位置，我在靠右邊墻的位置，所以她比我嚴(yán)重。她當(dāng)時就暈倒了，我比較壯，不像我旁邊的女生那樣，她真的一下就倒在我面前，我們的臉挨得很近，她很快就窒息了。后面的男生開始吐血，就在我旁邊吐血，我害怕死了，手指頭都動不了，硬是挺著才能呼吸。

警察來得很慢，來了之后想從前面把壓在下面的人抱出去，但是抱不動，就一直往外拔人，一個人也沒拔出去，全部就堆在一起，我后面一個人接一個人，兩三百人壓在我身上那種感覺，我被壓得腿已經(jīng)沒有知覺。就這樣持續(xù)了一個小時。

事故發(fā)生時大約晚10點10分，晚11點多我后面的人才一點一點撤出去。在踩踏事故地的前方，三岔路口的地方，還有人在拍照拍視頻。我一直被壓在最前面，等了一個小時，才把我救出去。

我被消防背著出去坐在旁邊，他們先救已經(jīng)暈倒的人，我朋友被送到了醫(yī)院。后來是我給另一個朋友打電話，讓他開車來接我。

當(dāng)晚，我去醫(yī)院簡單登記，檢查之后說不是很嚴(yán)重，拍了片子，骨頭沒事，但心肺還沒有檢查，讓我打車回家，自己休息。現(xiàn)在胸腔還有擠壓感，不敢大口呼吸，腿上胳膊上都有被擠壓后留下的淤青，依舊很疼。

徐青接受治療時的圖片，大腿小腿上布滿淤青。受訪者供圖

凌晨，我去急診室看朋友。朋友拍了片子，也沒有大礙。

現(xiàn)在看到梨泰院的新聞，大家可能感到的是震驚，而我卻是后怕。一個鮮活的生命，前一秒還在喊救命，下一秒就沒有了呼吸。

我當(dāng)時就想著活，只想著活。

越來越擠的空間，越來越渺小的生存概率，我真的差點閉上了眼睛。我真的不是矯情，當(dāng)你身邊接連死去三個人，你還跟他們身體貼身體，臉貼臉的時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絕望了，后來看新聞，我足足被困了一個小時，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現(xiàn)在就想說，我活下來了，就是想說我活下來了。我現(xiàn)在也很后悔，原來真的就打算九點半逛到十點半，溜達(dá)一個小時就回家的，可是沒想到就這一個小時，將會是我此生難以忘記的噩夢。

有父親拼命想把四五歲的孩子遞出來

講述人：張立堂

這是我在韓國三年多來第一次去梨泰院，也是第一次過萬圣節(jié)。現(xiàn)在回想一下，昨天其實從地鐵站就已經(jīng)開始不太正常，人太多了。

晚上七點左右，梨泰院地鐵站已經(jīng)開始排起了長隊。受訪者供圖

我是個攝影師，帶著相機一邊拍一邊走，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跟朋友走散了。我就只能跟著人群走，有很多人cosplay，感覺還挺好玩的，很熱鬧。

一開始還能拍照，走著走著人群突然停了，大概有5分鐘都沒再往前走，后來慢慢又開始移動，人越來越多，我也沒辦法再拍照了。我逐漸覺得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動的，被人群帶著往前，已經(jīng)沒辦法控制前進(jìn)或者后退了。

一股力量差點把我推倒，我的第六感說，危險了。我意識到，一旦要是跌倒了肯定會出事的，就開始想辦法奮力往邊上擠。

這時候我看到夜店的邊上有根柱子，趕緊擠過去和一些女孩一起扶著柱子，不讓人群把我推走。我站在那里，看不斷往前涌的人群，中間的部分特別擠，層層疊疊的，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三口，父親眼神無助地抱著四五歲的孩子，但一點兒沒松力氣，拼命地想把孩子遞出來。旁邊不知道是路人還是酒吧工作人員，趕緊把孩子接住了。

在一個拐角，我拼盡全力，在路邊停留了二三十分鐘，人群擠的時候就用力扛一下，人群不擠的時候就撐在那等人群過去。其實我一米八多，很壯很有力氣，但當(dāng)時我一只手舉著相機，又背著包，好幾次都差點被擠倒。實在是太擠了，別說把相機裝起來，手機就在我口袋里，連掏手機這個動作我都做不出來。

我在人群里看到有五六個成群結(jié)隊的男的，感覺他們有點亢奮，在起哄，故意到處擠，當(dāng)時我差點因為他們跌倒。在我站的路口邊上有一群人，大家開始試圖爬過夜店外面的木頭圍欄，躲進(jìn)店里去，剛開始保安還會制止他們，但后來也沒辦法了，因為根本控制不住，很多女孩也不顧穿著裙子就往上爬。

我前面有兩個韓國女孩兒，小包包的鏈子都斷了，手機也擠丟了，我站在她們后面，看她們差點跌倒，趕緊用手撐住，幫她們擋了幾次。我知道如果摔倒了，真的就完了。我身邊還有個小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被擠沒了，就找我?guī)退�看看地上有沒有包和手機，但除了鞋和腿，我什么都看不到。

剛開始的時候，韓國人也只是罵“很煩，怎么這么多人”之類的，后來就開始有哭喊聲了。

因為白天的時候我和朋友們一起去看了足球賽，整場比賽90分鐘，我們一直吶喊加油，前一天晚上我又拍照到凌晨4點，沒睡幾個小時。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累，一直在硬撐。

過了不知道多久，人群慢慢沒那么擁擠了，我就開始往回走。真的走出去后，滿大街已經(jīng)是救護(hù)車了。走出那一小塊兒區(qū)域，別的巷子里還是有很多人在開心地玩，好像停在那里的救護(hù)車對他們沒什么影響。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機一直沒有信號，只能一直走到地鐵站。進(jìn)站以后，疲憊一下子襲來，有很多人直接坐在地上，我也坐了下來喘口氣，信號也終于恢復(fù)了，聯(lián)系到了朋友。

后來看到現(xiàn)場搶救的視頻，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畢竟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也挺后怕的，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從孩子出生十幾天后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見過孩子了。

后來我回到家，還是忍不住一直回想這件事。想到了跟朋友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正好在一個路口，有韓國電視臺在附近貼了個標(biāo)識，大概的意思是有什么事就打哪個求助電話。他們走了沒一會兒就出事了。如果當(dāng)場有警察維護(hù)秩序就好了，因為人真的太多了，但是剛開始一個警察都沒有，出事以后，警察想進(jìn)入也困難。

晚上回去以后，老婆發(fā)信息問我，我只敢跟她說，感覺事情不對就走了，如果我說我在那條巷子里剛逃出來，我老婆肯定會罵我的，會擔(dān)心我。

10月30日，韓國首爾市龍山區(qū)梨泰院洞一帶的踩踏事故現(xiàn)場。圖片來源：新華社

后面的韓國人，一直在喊“下去下去”

講述人：張桐

我和朋友坐地鐵6號線，大概晚上6點到的梨泰院，那時候人就很多，但還能走動路。

那條路上酒吧很多，有很多人在路邊排隊化裝，有很多合照的人，我們走到一個比較偏僻的餐廳吃飯，大概晚上8點的時候出來，我們在路邊拍照，大家都穿著萬圣節(jié)的裝扮，也提前化好了裝，我是一身修女裝扮。大概拍了10分鐘，我就感覺不太對勁，身邊的人好像都擠在一起了，走也走不動了，大家都是前胸貼著前面人的后背。

晚上8點到9點之間，我就有點害怕，拉著我的朋友開始想著往外走，但是那條小巷子非常窄，而且只有這么一個巷子，有人往里走，有人往外走，大家就擠在一起了，還有很多人在尖叫，就是“喔喔”那種很興奮的聲音，因為有很多外國人，所以各種語言都匯聚到一起，非�；靵y。

張桐晚上9點05分在事故現(xiàn)場附近拍到的人流。受訪者供圖

還好我們兩個在國內(nèi)的時候看到過這種踩踏事件的科普，知道要貼著墻邊走，我們兩個就往墻邊擠，然后貼著墻往外走。有的時候?qū)嵲谑亲卟粍勇妨�，我們就進(jìn)到店里或者是爬到旁邊擺放的一些箱子上站著，能踩就踩著站一會，休息一下，讓大家先走一走，等人稍微活動了，能走的時候，再繼續(xù)往前。那么一小點兒路，不到一公里，大概走了有一個小時。

我是一直順著人流走的，經(jīng)過了事發(fā)的地方，因為那里其實是通向大馬路的一個路口，那條路又是個下坡路，走的時候感覺后面有人一直在推，很容易站不穩(wěn)。路邊還有給人化裝的攤位，可能是化裝那些東西丟在地上，路面上亂七八糟的，容易不小心絆倒。

有一家烤肉店的門是推拉的，有一陣子好多人就直接被擠到店里面去，后來店家看見好多人都進(jìn)去，就把那個門給關(guān)了。

你根本沒有辦法選擇方向，人群往哪里走，你就被推往哪里，我們一直貼著路邊走，就算沒有墻的話也是靠著路邊走。我后面的那些韓國人，一直在喊“下去下去”，聲音非常大，他們喊“下去”的意思就是“趕緊走”，因為它是個下坡嘛。

晚上9點51分，我走出來了。坐地鐵回去的時候，我還看到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往那走，還跟朋友感嘆，這樣會不會出事兒。剛到家就看到留學(xué)生的群里，有人說出事故了。然后慢慢地，視頻照片就多了起來，很多人可能剛剛擦肩而過，下一秒就躺在那里。也有很多人都聯(lián)系不上。

（文中徐青、張桐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侯慶香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賈寧